减字木兰花
梧桐低语，初遇伊人心暗许。夜里相思，一枕春心交梦织。
正浓月影，照透纱窗惊梦醒。妄自思量，不再孤眠独断肠。
莫晓第一次见到张小远的时候，后者独自一人坐在那株据说已经有百年树龄的梧桐树下，看不清模样，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孤寂让莫晓心疼。
张小远第一次见到莫晓的时候，后者就那样呆呆地杵在月光中，也是看不清模样，但那种仿佛与身俱来的阳光的感觉让张小远温暖，温暖而熟悉。
就着这份熟悉，张小远情不自禁地冲着莫晓招了招手。而莫晓，竟然在看到张小远的招手后，自心底萌生出一种理应如此的想法来。似乎，他在刚刚看到那个笼罩在梧桐阴影里的身影时，就知道他会冲自己招手。甚至，他就是在期待着这个招手也说不准呢!
月光如同任何一部文学作品里描绘的一般，皎洁得近乎神圣。偶尔吹过的风，用那一树的梧桐叶演奏出夜的赞曲。在这样的夜色下，莫晓知道了张小远叫做张小远，张小远也知道了莫晓叫做莫晓。
“莫晓莫晓，莫要知晓。”张小远这么说的时候，目光是深邃的，直直地盯着莫晓看了许久，才好像败下阵来似的，幽幽的接着说道，“有的事情，不知道总是好的。”
莫晓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解释自己的名字，却也没有觉得半分不妥，反而因为是由张小远的口中说出，倒认为自己的名字本该如此的了。
当不远处的图书馆提示即将的闭馆的音乐传来的时候，莫晓才惊觉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冒昧。今晚两人交谈的那些有的没的，就算是和已经开始渐渐熟络起来的室友也是很难会提及的，何况是张小远——这个和自己刚刚认识不到三个小时的陌生人。
陌生人，这是三个多么冰冷的字眼啊!莫晓突然觉得不甘心，他无法接受用这个冷冰冰的、毫无情感可言的词汇来界定他和张小远的关系。他们怎么能说是陌生人呢?至少，他知道他叫张小远，他也知道他叫莫晓。就在刚刚，他们还一起聊了很多就算是朋友、兄弟也不一定会涉及的问题!
是啊，他们怎么会是陌生人呢!
“你，要回去了么?”是“你”要回去了，而不是“我”要回去了，只要你不回去，我也就是不会回去，我会一直在这儿陪着你。张小远的声音的依旧淡淡的，没有沾染半分世俗的气息，将莫晓从万千思绪中拉了回来。
分别的时候，莫晓照例向张小远要了电话，张小远却没有照例报出一长串的数字，而是尴尬地看着莫晓笑笑：“我是不带电话的。”
莫晓听了这话，最初的反应居然不是为这个时代的大学生还有没有电话的感到惊奇，相反，他觉得了然。张小远本来也是不该有电话的，他的安静、他的孤寂，都不允许电话这种世俗的通讯工具来破坏。但紧接着，涌上莫晓心头的，是满满的失落。
难道，就这样再也看不到他的模样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么?难道，这次偶然的相遇就只是他们人生中唯一的交点?不要啊!他不要这样，一定不会是这个样子的!可是，又有什么办法呢?张小远没有电话，而在这所人数逾万的大学里，想要再一次遇到的概率，大概会无限接近于零的吧!
所以，当莫晓不得不转身离开的时候，心里的煎熬也就可想而知了。
“明天晚上，如果你有时间，我还在这儿等你。”张小远试探着对那个背影说，声音很轻，像龙井，淡雅而别致。就在莫晓转身离开的那一刹那，张小远的心猛地揪了一下，因为就在那一刹那，他似乎感觉到了莫晓的失落与忧伤。
那么，就让我为你做些什么吧!只要可以，我愿用我的一切来换取你的不再忧伤。
是夜，莫晓生平第一次失眠了。脑子里满是张小远仿佛从画里走出来一般的容颜，他的微笑、他的声音，像极了一幅古典雅致的中国画。而背景音乐，就是那句“我在这儿等你”。
他要在那儿等我呢!他要等我，是不是说他也像我一样不愿意就此错过彼此?
莫晓又想到了自己在听到那句邀请后无以言状的激动，可当他回过头想要用最真诚的激动接受邀请时，张小远已经不在那儿了，只留下那株上了年纪的梧桐树孤零零地立在那里。
这可是我的第一次约会呢!当“约会”这两个字冒出来的时候，莫晓自己先吓了一跳。怎么会想到用这个暧昧的词语来形容我们的下一次见面呢?怎么能吧这个词语用到两个男孩之间呢?就算这些都可以，我们却仅仅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啊!
不，我们不要做陌生人!我们不是陌生人!可是，我们不是陌生人又是什么呢?朋友?这个广泛的词语在本质上和陌生人其实是没有区别的吧!兄弟?这两个字所表示的是共同承担，但那个梧桐伴寂寞的男孩该是要自己去保护的吧!恋人?这是多么美好的词语啊，可是自己和那个人是同样的性别呀!但又有什么其他的词语比“恋人”更令自己满意呢?
那么，我是爱上他了吧!那个男孩，月光般皎洁，梧桐般忧伤。
第二天，顶着一双熊猫眼的莫晓展示了与他颓然的外表大相径庭的激情。从早上起床开始，莫晓便陷入了兴奋与不安当中。兴奋自然是为了晚上的约会，而不安，又是为什么呢?
我是以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的呢?我该以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呢?
他是怎么看待我的呢?他知道我对他的感情了嘛?他若是知道了又会怎么看待我呢?会不会觉得烦躁?会不会再也不理我?
这都是些无从探知的问题呢!可是，我该让他知道么?知道，我爱他。
于是莫晓又想到了张小远对于自己名字的解释——莫要知晓。究竟，不要知道什么呢?究竟，不知道什么，反而是好的呢?
下午的最后一节思修，莫晓生平第一次逃了课。回寝室的路上，他有些自嘲的想，为了那道月光中的剪影，自己可是献出了很多个“第一次”呢!
匆匆吃了饭，还专门去洗了澡，又梳洗打扮了一番的莫晓怀着忐忑的心出门了。不过说是打扮，其实也就是向同寝室的刘宇要了发蜡抹在头上，勉勉强强算是弄了个与平时稍显不同的发型。
等莫晓有些不安又有些迫不及待地来到约定的梧桐树下时，太阳才刚刚收敛起他的最后一缕光辉，月亮还没出来，张小远自然也是还没有到的。唯独那株梧桐立在那里，到颇有几分李后主“寂寞梧桐”的味道。
而那个人，该也是如这梧桐一般寂寞到忧伤的吧!所以自己才会心疼，所以自己才会想要温暖他，所以自己才会想了他整整一夜，所以自己才会爱上他。
莫晓忽又觉得自己是多么可笑，竟因为张小远的一句话便早早等到这里，真是心急得有些过分呢!这么想的时候，他又想到了小时候奶奶总把自己这样的行为说成是“叫花子等不得隔夜食”。谁又能说不是呢?自己何尝不是一个小叫花子，正巴巴地等待着那个人把爱情施舍给自己呢?
“呀!你已经来了啊!我还以为你有事不会来的呢!”张小远的的声音亦如昨天那般淡雅别致，也亦如昨天那般猛地抓住了莫晓的心。只是，在那层层淡雅的萦绕中，还比昨天多了几分不易被察觉的惊喜。
“呃，我们，晚上没，没有课的，你，你们也是没课的吧!”莫晓突然又紧张起来，很简单的一句话愣是被绕了很久才说出口。
“吧”和“吗”这两个助词就像他们后面所跟的标点符号一样展示了不同的语气，是“你们也是没课的吧!”而不是“你们也是没课的吗?”。只有我，才会逃课来到这里，与你相见。而你，只是恰好没课了，恰好寂寞了。那么是你可知道，只要能见到你，哪怕只是一秒，就算让我放弃一切，我都愿意。那么，你是否也可以，恰好爱上我?
“介意听我给你讲个故事么?”又是那种试探的语气，莫晓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沉沦在了这仿佛天籁的嗓音中。我怎么会介意呢?我怎么能介意呢?哪怕只能看着你，感受你的呼吸，与我便是莫大的幸福，何况是听你为我讲故事呢?
“从前有两个男孩，他们都是这所大学的学生。在开学典礼上他们相遇，并在那相互看到的第一眼里撞出了爱情的火花。
“那可是80年代末呢!改革开放刚刚开始，他们之间的爱情，就是放到今天也有那么多人反对，更何况是那个比现在不知保守多少倍的年代。可是他们仍然相爱了，就在这颗梧桐树下他们拥抱、亲吻。
“尽管他们的爱情之花只能在月光下绽放，但他们都为此感到幸福。为了他们的勇气、他们的甜蜜、他们的爱情，感到世间少有的幸福!
“如果没有那场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，他们应该会就这么一直幸福下去吧!可是上帝不允许‘如果’，学生运动一发不可收拾地爆发了。大街上充满了红色的口号和红色的枪支，很多大学生走上街头，试图用他们红色的热情实践自己红色的理想，却又被红色的坦克碾得粉碎……
“那个早上，在太阳出来之前，在这颗梧桐树下，他对他说：‘外面的局势似乎不受控制了，我也要想那些勇敢的同学一样，去为了外面祖国的未来奋斗!你在这等我，答应我。只要知道你在等我，我就一定会回来!’
“可是他最终也没有回来，听和他一起去的同学说，他倒在了一位人民警察的面前，再也没有起来。”张小远说到这儿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。可是，在月光下闪烁的应该不仅是他的泪光吧，还有，他的爱情。
莫晓突然想到，在他刚刚入学的时候听学长讲起的那个关于这株老梧桐的传说。他们说，就在学生运动被平息的那天晚上，一个男孩吊死在了这片月光下的梧桐阴影里。
多年后，莫晓以杰出校友的身份又回到了这所大学。那天晚上，刚刚做完讲座的莫晓绕到了这株梧桐树下。
远远地，他看到了那个仿佛从画中走出来的人影。就那样孤零零地坐在梧桐树的阴影里，像多年前一样，孤寂得让他心疼。
莫晓走到张小远面前，轻轻地说：“我回来了。”
“可是我要等的人却再也不会回来了。”岁月没能在张小远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——无论是他比妖精还要俊美的容颜，还是他如龙井般淡雅别致的声音，都亦如从前。
沉默。当你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，沉默无疑是最好的选择。因为说了，难免要犯错，而不说，就不会犯错了，永远不会!
月光和梧桐无声地见证着时间的流逝，就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，莫晓轻轻叹了口气，转身离开。他没有看到，在他转身的那一刻，身后的张小远再也忍不住泪水地哭作了泪人。
就像当年，他的死讯传来，他失去了他的爱人。
你让我等你回来，我就相信你。可是回来的你，已经不再是我能等得起了的啊!
莫晓莫晓，莫要知晓。有的事情，不知道总是好的。知道了，就有了牵挂；知道了，就不再自由；知道了，就不能再义无反顾地去追寻世人的祝福了呀!
可是我知道，我知道你回来了，为了前世的约定。我也知道你又爱上了我，可是我却不能再坦然地接受这份爱了!我不能做你的拖累，不能再做你人生的绊脚石。
所以，我告诉你我们的故事，让你知道我心里早已被那个人占得满满的了，让你不要再爱我，让你能做一个正常的人，让你能得到世人的尊敬和祝福。
而我，会继续再这儿等你，因为你要我相信你，因为你说过要我在这里等你回来。